Casanova

在码温/任剑的还珠楼小碎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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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任剑】蠢货

【温\任剑】蠢货

 

完结啦,对前文也进行了一些小修改,所以整合后一起放出,评论区放了全文链那个接可自取~ 


一、

“卡!这条过了,收工!”

剑无极随手接过助理递来的毛巾,擦拭脸上溅到的人工血浆,顺便打开手机翻了翻新闻。今天的微博热搜挺精彩,第一条后头跟了个深红的“爆”字:还珠集团总裁恋情疑似曝光,第二条则是关于他的,一个空格五个大字:剑无极 凤蝶。

剑无极顿了顿,点开第二条,热门博主是个颇眼熟的营销号,吃瓜表情配上标准九宫格,照片一如既往高糊,隐隐约约能看出是一对男女携手步入某餐厅,其中一张两人的脸清楚些,因此被重点圈出,标了剑无极凤蝶。

这图倒是不假。他继续往下划,瞧了两眼评论,前排高赞基本是统一的控评文案,避重就轻不承认不否认,只道请多关注艺人新作、少关注私生活。因凤蝶是新人,没什么热度,这些评论都是声援他的。其中也夹杂了几条异类,或嘲剑无极团队又买热搜,或问凤蝶是谁。

剑无极心知,这多半又是酆都月搞出的把戏,也亏得他能让温皇同意。他返回热搜榜单界面,手指悬停在那爆了的第一条,到底没忍住,不过,好歹点进去后他就明白了为什么酆都月敢炒作他和凤蝶的绯闻——还珠集团总裁恋情疑似曝光,对象竟为集团副总、金牌经纪人酆都月。

与他和凤蝶的高糊照不同,温皇与酆都月深夜同入前者住处的照片清晰得很,二人素不爱遮头遮脸,又非剑无极这种正经娱乐圈中人,正脸侧脸皆曝露无遗。

剑无极放大了瞧那两张无比熟悉的脸,勾肩搭背,显得很亲密,一位是他的金主,一位是他的经纪人。虽说风言里早传出此二人关系不单纯,这八卦他也略知一二,但耳听与眼见到底是有区别,剑无极觉得心口有点发闷,便直接将手机锁了屏。

“我出去透透气,你到车里等我。”剑无极转头对助理说。

助理的语气显得踌躇:“这……您要去哪里?”

剑无极记起片场附近有个烧烤摊,随口道:“出门左转五分钟的路,不远,我就吃个夜宵。”

助理也知道那个摊子:“您去那种地方,人多眼杂的,副总交代过……”

剑无极忽感很不耐烦,打断了他:“只是吃夜宵,我会小心。”

助理似还想说些什么,但剑无极已站起身离开了。

 

不愧是酆都月调%教出来的人,工作为先,也格外谨慎。

剑无极低头踢着路边上的石子,又翻出了那条微博,荧荧的屏幕上温皇和酆都月有说有笑,看得他心头生出毒液翻滚。

且不论二人所谓的恋情是真是假,至少酆都月向来很得温皇青眼,他们也能并肩行走在阳光下镜头里,不似他,偶尔与温皇相会几回也要蒙头盖脸、躲躲藏藏,活像阴沟里妄图过街的老鼠。

怀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情绪,剑无极泄愤般点了一整桌食物,琳琳琅琅摆了满目,还特地要了重辣,呛得他涕泗横流。

配着冰啤酒,一罐接一罐,剑无极越喝越清醒。其实从前他的酒量很差,但在圈子里摸爬滚打许多年,总不会毫无长进,只可惜,这长进却全不在该在之处。

 

剑无极回忆,他和温皇第一次近距离面对面,也是在一个片场外的夜宵摊子。

那时几乎是他最落魄的时候:暗恋多年的好友选择退圈成家立业,弟弟留学的学费生活费没有着落,他好不容易通过了角色试镜、却在即将进组时被带资的演员临时顶替掉。

温皇是该片资方之一,忽然找上他,表示可以让他出演主角,交换条件是剑无极签来还珠集团,话里明摆着又没点出的意思是,除此之外还要替他暖%床、做他的小情儿。

这无疑是一场及时雨,青天白日里凭空砸在剑无极身上,砸得他热泪盈眶,也砸得他手脚冰凉。他沉默地往嘴里灌酒,小店里的白酒劣质,又辣又苦,他忍住了没吐没咳嗽,却没忍住想起史存孝,那头笨牛。

对面端坐的温皇衣冠楚楚,神情似笑非笑,捏着薄薄一层塑料杯,却像握了一盏金樽清酒。剑无极抬头看他,眼里迷蒙,头顶吊着的灯也迷蒙,暖黄的光为眼前的人镀了层金,衬得他仿佛降世仙佛,自带圣光,能一步一莲花,能渡尽剑无极的苦厄。

若说此刻的温皇具有神性,那么史存孝则是全然的世俗人生。人生八苦之三,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剑无极全因史存孝尝过。

史存孝基本不穿正装,剑无极只见过一次,是在他和他未婚妻雨音霜的订婚宴上;史存孝也天真善良,单纯到令人发愁,剑无极其实搞不太懂他如何能帮父兄管理公司、征战商场;史存孝和温皇没有一星半点相似之处,硬要找,那勉强算是剑无极都不可亵%渎。

剑无极又想起那天,史存孝笑如春风,一手握霜,一手握他,对剑无极说这是我未婚妻,对霜说这是我最好的兄弟朋友。

他仰脖打算一饮而尽,发现杯中已没了酒,使得这一本该潇洒的动作显得滑稽可笑。温皇自然地拎过酒瓶,为剑无极续上满杯。剑无极盯着温皇,盯了好一会儿,又低下头,望着酒杯里荡漾的液体,上头浮了一只尚挣扎的小虫。

他说,好。

剑无极是真喝多了,二两酒下肚,神志昏沉,温皇稍一套话,三成功力都没用上,他便将该说不该说的统统吐露。

 

剑无极也算正儿八经科班出身,读的是全国数一数二的戏剧学院,专攻表演,师从圈内殿堂级大前辈宫本总司,颇得其喜爱。

彼时,剑无极是校内风云人物,走在路上,常遭男生指点,常令女生红脸。他有成为特殊的资本,毕竟年年学业考核名列前茅,社团主演的话剧火到一票难求,甚至有外校学生翻了墙来只为一睹其真容。

人人都确信剑无极将会是一颗灼灼新星,拥有光明坦途。

剑无极也曾这样认为。

宫本老师在他大四将毕业时因病去世,他和师兄弟一同料理完丧事,消沉了很久,但有理想,有史存孝在身边,不难又恢复振作。

彼时,他并不知道,这不过是生活带来的第一道坎劫,更难闯过的关卡远不止如此,统统排着队等在后头。

剑无极的父母都是小城里人,日子过得俭省,幸而大儿子较为争气,有奖学金可拿,兼了职还能贴补家用。老夫妻俩心里愧疚,又念着儿子在大城市忙累,瞒着他,图便宜乘了黑车,一路来想给儿子一个惊喜,大巴却因雨后路滑加之超载,侧翻在即将出省的山路。

短短几月,剑无极系了两回白纱,他牵着幼弟,在父母灵前,发誓要担起这个家。

少年人常怀一腔热血,以为凭一双手、一把剑,深渊巨龙也可屠得。剑无极踌躇满志、壮怀激烈,要站稳脚跟,更要开辟新天。

戏剧学院的男男女女,花样年华,一茬茬生长,鲜嫩如早市里售卖的仍沾泥附土的小青菜,任人挑挑拣拣。剑无极种在地里时傲视群雄,出了那方菜园子,才发觉除了卖相品质,买菜的人更要看菜上贴明的标签:有的人是师门,有的人是资本,有的人是进口货色,有的人是价格低廉。

剑无极也是那时才知,他老师为何在演艺生涯鼎盛时期激流勇退,为何宫本弟子的名号足令那些挑拣的人却步——一切皆是因一个无人知晓具体内容的赌约,赌桌上,一头坐了宫本,一头坐了是时如日中天的影帝,其名今时今日仍如雷贯耳:任飘渺。

 

“我看了你的资料,最喜欢的演员那一栏,你填了任飘渺。”

醉里的剑无极话如竹筒倒豆,噼里啪啦啰嗦唠叨,温皇安坐静听,待他言至此处,方第一次开口发问。

剑无极话头忽地一收,温皇见他不答,继续道:“你的试镜我看过,是宫本的戏路,也有任飘渺的味道。”他轻轻笑了一笑,“我有些好奇,是为什么?”

剑无极努力撑开黏著的上下眼皮,打了个酒嗝,断断续续地大笑:“哈、哈哈……为什么呢?”他摇晃着站起身,双手重重撑在桌上,震得酒液飞溅,他几乎贴上温皇的脸,与对方对视半晌后,颓然坐回了原位。

剑无极伸出胳膊,遮住泛红肿痛的双眼:“因为人人都敬重我老师,但人人都想成为任飘渺,就是这么简单。”

 

那天谈完这一番不像话的话,剑无极彻底不省人事,是温皇将他送去了酒店。那一晚他们并没有发生关系。

剑无极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下午,他接到了导演的通知,让他三天内准备好进组,饰演男主。

 

曾经,他对史存孝说,他最痛恨圈内潜%规%则、最恶心种种见不得人的交易,他要奋力让这一切改变。然而屠龙少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可笑是他剑无极刀都不曾握在手,便已堕入深渊。

剑无极捏瘪了手中空空如也的易拉罐,吱嘎一声,刺耳刺心。外头几乎同时响起一声鸣笛,更是抓心挠肝。

他将一张鲜红的百元钞票压在未开封的啤酒罐下,像是扔下了一颗同样鲜红的心,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酆都月倚在车门旁等他,面色不佳,后座还有凤蝶,偏了头透过车窗望他。

“上车吧。”酆都月为他开了车门,剑无极从善如流。

车门重重合上,启动后,徒留一地烟尘。

 

除却凤蝶玩儿消消乐的音效声,车内死一般寂静。

司机在开车,酆都月坐在副驾驶位,剑无极与凤蝶分列后座两侧,当中隔了一只女包,剑无极瞥了一眼,认出是Hermès当季新款。

凤蝶是温皇的养女,早前一直在国外念书,读的是金融,不知怎么突发奇想要做演员,崇拜的偶像还是剑无极。她吵着闹着要回来,温皇拿她无法,本是三令五申不许她涉足演艺圈,到底还是作出了让步。

至于她说她喜欢剑无极一事,剑无极并不在意。凤蝶虽是养女,却继承了温皇的某些特质,眼一睁衡量利弊、嘴一张瞒天欺地,剑无极估计他和她爸的事她多半心里门儿清,因此说起话来毫无顾忌。

温皇若打算将什么人攥在手心,里头人想逃、外头人想挖,都相当于白日做梦。

既然拗不过女儿也松了口,温皇自然会为凤蝶安排妥当。她的出道处女作合作对象正落在剑无极头上,在圈中剑无极资历尚浅,但也算还珠集团当家小生,且近些年势头大好,人年轻、前途无量,距离一线顶不过一步之遥。想抬一抬凤蝶起点,又不惹过多非议,搭档剑无极最是合适。

但目前剑无极没心情思索这些杂七杂八的前情。

酆都月虽是他名头上的经纪人,更是还珠集团的副总,老总不甚勤力,自然轮到副总来日理万机。这位甚少露面的大忙人今日却下了凡亲自来接他,再加上凤蝶,想也知是为了他二人的绯闻。车开去哪里也不必说,等会儿多半就能见到第一条热搜里的另一位当事人。

片场离集团总部有些远,车里开了空调,剑无极又喝了酒,暖风熏得他摇摇欲睡。

他先做了个关于老师的梦,又做了个关于史存孝的,而关于任飘渺的只做到一小半,他就被凤蝶捣醒了。这轻轻的一捣击碎了他的幻境、令他恍若失忆,碎片洒了一地,他懒得去捡,也捡不起。

 

温皇已在会议室等待他们,酆都月第一个推门,其次是凤蝶,再其次是剑无极。

除了温皇,没人敢坐着,三人都微低了头立在温皇手边,活像班主任面前罚站的小学生。还是酆都月先开了口,他说:“总裁,今天的事情,有我大部分责任。”

剑无极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嘀咕,今天的事情,是第一件、还是第二件呢?他本已确定他和凤蝶的绯闻是酆都月搞的鬼,现在又生了疑,细想想,其实不论哪一件都不像是酆都月的手笔,但又绝无可能是对家,还珠集团根本没有对家。

温皇没有答酆都月的话,只让三人坐下,再开口就是与酆都月评估利弊、安排事情的后续。

凤蝶又玩起了消消乐,这种事不必她这大小姐操心,甩手掌柜当得也是心安理得。

剑无极又困了,凤蝶没静音,只将游戏的音量调小,哔哔哔哔,钻入他耳朵,勉强牵住他一线神志。

不知过了多久,音效乍一停,椅子摩擦地面,针扎般刺耳,刺得剑无极瞬间清醒。他从椅子上弹起,发觉其他三人都看着他,他愣愣地“啊”了一声,喉结滚动,背心一凛,脱口便道“我没有”。

话音刚落,剑无极就想抽自己一耳光,温皇、酆都月、甚至凤蝶,眼神相似而赤%裸,像观赏一只蠢货。冷汗划过眼角,他没由来觉得心虚,事情明明不是他做的,为什么?

温皇乜他一眼,说知道不是你。

酆都月直起身,收拾了桌面上的文件,眼神示意凤蝶,对温皇道,总裁,我们先出去了。

温皇点一点头,十秒钟后,会议室只剩他和剑无极。

酆都月擦身而过时轻撞了下剑无极肩膀,剑无极知道他是提醒他,温皇心情不怎么好,剑无极也知道他的好心不是对了他,而是出于不愿让温皇添堵。

剑无极心里有些不服气,又不是只有你酆都月了解温皇,但他很快收了气劲,因为他的确不如酆都月了解温皇。他感到一丝挫败。

温皇说,你只需要拍好戏,别受其他事干扰,又说,今晚跟我回去。

 

剑无极跟着温皇,去的正是照片里酆都月和温皇去的那一栋别墅。

温皇有很多宅子,星罗棋布,但常住的不过几处。这一栋靠近公司总部,位于集团开发的小区还珠楼,算作温皇半个行宫。

剑无极来这里的次数不多也不少,基本只过一夜,睡完便抽身,温皇绝不会留他,他更没必要主动提出留宿下自己的面子,不如识趣一些。

温皇和剑无极不能像和酆都月来此大摇大摆走正门,只能从地下车库乘电梯。前者对于这种避讳抱持可有可无的态度,但剑无极做不到无所谓。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门开启,迎面便是玄关。

虽见过不少次,剑无极总还是会有片刻的毛骨悚然。那玄关是红木制的展示柜,极高极宽,设计倒平平无奇,但里头摆的却是不一般的东西:任飘渺历年所获奖杯、奖章、证书甚至重要场面留影,齐齐整整安放在一格又一格中。

盯久了,那高而宽的柜子似要仰面倾倒,直直冲剑无极砸下来,压得他窒息。他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心虚。

任飘渺……任飘渺……妈%%的。

剑无极知道自己就不该想起他。


二、

任飘渺是圈内除宫本外的另一则传奇,二十来岁崭露头角,三十岁拿下影帝,未至不惑便已完成奖项满贯、荣誉得无可得,十数年来长盛不衰,即使在前些年宣布息影淡圈,仍是圈中无可撼动的存在。

剑无极刚毕业时,因师从宫本、而宫本与任飘渺不和,没有任何稍具规模的影视制作方敢用他,哪怕是老师生前颇有交情的那些人。人死灯灭、人走茶凉,不过如此。

剑无极非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潇洒之辈,他计划要将弟弟接来身边,供他吃好穿好、为他安排不错的学校,但这一切皆以金钱为前提,没有钱,他连自身都难保。

大学时的理想与憧憬暂且被打包扔进角落积灰,剑无极一面做兼职、一面联系一些小成本剧组。他的外形与业务能力出众,要价也不算高,很快获得了出演一部小文艺片男主的机会。

这部片子的出资人兼女主角是个富二代,剧本是她自己写的,拍戏纯属玩儿票。

剧情很简单,讲述一场男女文青的旅途艳%%遇,充满未经世事的少女幻想,以及尺度较大的刺激场面。

剑无极进组第一场拍的就是床%%戏。剧组租了一间廉价民宿,灯光昏暗,一群人拥挤在狭窄的室内,捧着反光板、摄像机,目睹一场虚假的性%%%事。

女主演相当奔放,脱%了上衣便直接拥上来,柔%若%无%骨的手%臂%缠%上剑无极的脖颈,殷红的唇%凑%到%他%的%颊%边亲%%%吻。剑无极浑身僵硬,眼睁睁等待那一抹死蚊子血般的红充斥视野。他感到身%下%的%床%单非常粗糙,摩擦着皮肤,生疼,人的体味混合了不知名的难闻气味,温度一高便蒸腾起来,令人作呕。

在那女人彻底伏%到%剑无极身%上时,剑无极无可抑制地想起史存孝,想起他的纯白T恤、寸头、剃净胡须的下巴,鼻子里莫名其妙多出一抹史存孝惯用的须后水味道。他一把掀开那女人,跪趴在地上干呕起来,呕到眼里蓄满泪水、呕到神志模糊。

他耳膜充血,听不太清,只感到左脸一阵刺痛,女主角重重扇了他一耳光,尖声尖气地叫骂,同样尖利的指甲划破了他的脸。有人将他从地上拖起,他跌跌撞撞任人摆弄,最后被扔出旅馆的门。

剑无极忘了那天是怎样回到他租住的地下室,只记得正是那日,他下定决心彻底割断对史存孝的一段非分之想。

 

那部片子的导演是个惜才的人,也或许是物伤其类,打来电话,说他朋友在《巫教》剧组做场务,介绍剑无极过去当个小群演。剑无极千恩万谢,对方挂线前却只报以一声叹息。

那位场务同分组导演有些交情,安排剑无极饰演一个露了脸的龙套。

《巫教》正是任飘渺封神之作。

剑无极唯一有单人近景的一场戏恰巧是与任飘渺的对手戏。本着演员的敬业精神,他摒除杂念,拿着剧本认真揣摩了三天,还是不放心,在拍摄前一晚拉来史存孝和他对戏。

二人讨论剧情直至深夜,剑无极看天色已晚,问史存孝要不要在他这里住一夜,史存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女朋友今天来陪他,不好教人家空等。

剑无极慢慢抬起头,看着史存孝,机械地张口,问他什么时候谈了女朋友,恭喜恭喜,怎么也不告诉他一声。史存孝欲言又止,只答还没稳定下来,想过段时间再和他说。

史存孝性格单纯不假,但也不是傻子,剑无极心怀鬼胎,更是敏感到神经质。史存孝略显尴尬的微笑、不自然的语气、僵硬的肢体动作无一不彰显着:剑无极,我已经知道了。

这件事剑无极本已打算嚼碎了咽下、捂到肠穿肚烂,而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烈日下被开膛剖腹,探出手,却什么都掏挖不出。

原来已经烂空了。冷风穿透胸腔,发出呜咽的轻响。

 

对戏一事弄巧成拙,剑无极第二日拍摄时浑浑噩噩,连正常水准的十分之一都没发挥出,NG许多次,在场人脸色都变得沉重。任飘渺倒仍是面无表情,只淡淡瞥了他两眼。

《巫教》背景古代架空,这一场是武戏,剑无极扮演追杀男主的杀手之一。拍摄场地在一处池塘旁,方下过雨,泥土湿滑,剑无极又急又慌,失了沉稳,动作间用力过猛,加之穿不惯古装,一脚踩上袍子撕裂了衣料,绊倒后直接仰栽入水中。

幸而他会一点游泳,挣扎扑腾、好歹没沉底,众人反应也快,七手八脚将他拖上岸。

剑无极跪在泥地里,全身湿透,浑浊池水灌入口鼻,令他连连反胃。生理性的泪随鼻涕涎水一齐涌流,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比一条垂头丧气的狗还不如。

这场戏拍摄暂停,剑无极发起高烧,昏睡了整整两天,醒来时觉得天塌地陷,一转头,床头柜上摆着的一束花一张卡片将他拉回了人间——字迹银钩铁画,写着:好好养病,落款任飘渺。

剑无极也不知为何,笃定角色仍属于他。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没有错。他恢复后,将那场对手戏演得“还算漂亮”,这是任飘渺原话,那天他心情似乎不错,甚至难得开尊口点拨了剑无极几句。任飘渺面容俊美、气质出尘,冲淡了他语带讥讽的那份难听。

那场戏拍完,剑无极杀青,介绍他来的场务留下他打杂。休息的间隙,剑无极偶尔会去看任飘渺的拍摄现场。正式拍戏,他本人只有两次经历,第一次不必说,过程恶心、结局惨淡,第二次便是和这个人一起,收场“还算漂亮”,令他缓解了拧巴与不适。

从前剑无极因为老师的缘故,出于愤怒、厌恶、可笑的倔强、别扭的好奇等等复杂情绪,逃避去观看或研究任飘渺,而后经历了生活的毒打,棱角被磨平,理智也归位,不再受困于自筑的囹圄。他翻出大量有关任飘渺的资料、作品,按时间排序,除了工作,基本将全部时间消耗在笔记本电脑前,如痴如狂反复推敲,堪比那与门过不去的苦吟诗人。

剑无极师从宫本总司,立于巨人肩膀,眼界开阔、底子牢靠,论看戏,自能瞧出旁人瞧不出的格调。

他见过许多种演员,任飘渺却是独一无二。演员演戏多多少少会带有个人风格,唯有任飘渺,像是没有自我,本身即可与角色重叠得严丝合缝,仿佛每演一回戏,便是撬开天灵盖,注入属于角色的神魂,奇的是戏结束还能抽离得干干净净。任飘渺其人也似乎只有在上戏时,情绪才会短暂丰富起来,场记板起落,收得迅速、放得自如,令人瞠目。

任飘渺天生为戏而生,做到了顶尖、做到了独一份。剑无极是爱戏之人,最疯狂的时期,睡里梦里都漂浮着任飘渺的脸、任飘渺的声音、任飘渺的肢体。

任飘渺如同罂粟、如同塞壬,这一种奇异的古怪反而令千千万万人为之倾倒、着迷。剑无极同样无能为力,理智上明知危险,情感却先一步叫嚣着放弃了抵抗、心甘情愿沉溺。

他将那张卡片胡乱塞进抽屉时也不小心塞进了心底,同被打包的理想埋在一起,心防最脆弱时忍不住瞧两眼,恨意与扭曲的一点倾慕同时在阴暗中疯长,盘旋纠缠,形如交%%媾的蛇,冰冷而黏腻。

 

或许是已至巅峰,百尺竿头终有尽日,任飘渺在六年前宣布息影,飞往某欧洲岛国半隐居。

同年,其原所属公司还珠集团高层大洗牌,代总裁百里潇湘在内斗中失势,卸任后不知去向,横空上位的新总裁名为温皇。

次年,新人演员剑无极凭借《一剑无悔》男主一角斩获荧幕最佳新人奖,并签入还珠集团,由曾为影帝任飘渺左膀右臂的金牌经纪人酆都月亲自接手管理。

 

思绪回笼,剑无极仍立在展示柜前。

到今天为止,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正经想起过任飘渺。他本以为自己忘了,可回忆之闸稍一松动,往事便如潮灭顶。柜中事物不必细看,任飘渺的每一项奖项他都烂熟于心。

五年前,温皇信守承诺,一部电影的男主拉他出了生活的绝望泥沼,虽说代价是身体和部分灵魂,但剑无极还是认定温皇是他命中的贵人。

《一剑无悔》杀青宴后,剑无极主动坐上了温皇的车,察言观色、生涩地试图调%%情,温皇摁住他的手,说不急。附近就是星级酒店,但温皇却带他回了位于还珠楼小区内的私宅。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门开启,迎面便是玄关。

一整面墙般的展示柜,剑无极看清楚后,头皮几乎炸开。

他哆哆嗦嗦伸出手,用非常失礼的质问语气,问温皇这是什么?

温皇偏过头,神情有着恰到好处的疑惑,继而是了然的微笑,答:“这是任飘渺资历的证明,他放在公司,离开时没有带走。”他像是心情不错,甚至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我和你一样,最喜欢的演员也是任飘渺,于是公费追星。”

温皇就是这样一个人,说什么、做什么,都自然而然,让人也不由自主觉得他总是合理、总是正确,况且任飘渺的确曾是还珠集团的艺人。

顺理成章,剑无极接受了这一说法,并且深信不疑。

剑无极是第一次和人上%%%床,精神和肉%%%体都经验不足,好在温皇的老练稍稍缓解了他的尴尬,令他一点点变得放松。对方很有技巧,加上先前摄入的酒%精,剑无极从一开始的痛楚中逐渐品尝出酥%%麻%的欢%%愉。投入一场不错的性%%%爱,暂时填补了他心中空虚,也助他忘却,因此他愿意敞开自己、放任温皇进入。

剑无极不明白温皇为何选择了他,但他需要温皇,需要一个暂留但不会久驻的人,需要一段仅是各取所需的关系。

他唾弃自己的卑劣,同时享受着天亮之前拥有一切的错觉。天亮之后他可以保持清醒,至少那时的他是这样认为。

那一夜过得很慢,久到剑无极精疲力竭。

他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醒来时天光大亮,灼烤着他的脸和一侧光%%裸%的%臂%膀。

剑无极探手一摸,身旁的床被空荡微凉,温皇大约已经离开很久。

他费劲地睁开眼,有个人背对他立在床前,听见身后响动,转过身,递给他一纸袋全新的衣物,对他笑了一笑,说我是酆都月。

 

 

三、

据剑无极所知,在任飘渺退隐前,酆都月少说跟了他有十年,一代影坛传奇从默默无闻至走上神坛,光环之中少不了酆都月的身影,酆都月也由此成为出了圈的王牌经纪人。而后任飘渺息影淡圈,酆都月则仍留在还珠集团,更是一跃而升为副总,颇得温皇重用。

以大染缸喻娱乐圈,烂俗却贴切,任飘渺与温皇都绝非好相与之辈,酆都月却游刃有余、宠遇不衰,加上他本人生有一副好皮囊,有关其与任、温的桃色秘闻自然层出不穷。

剑无极看他有些畏惧、有些不明不白的恶感,但也不得不佩服酆都月各种意义上的能为。

还珠集团签下剑无极,温皇安排了酆都月做他的经纪人。酆都月身为副总,剑无极不过是个新人,原本攀不上,但因他爬了温皇的床,温皇也摆明了要栽培他,酆都月对他称得上是尽心尽力。

平心而论,剑无极并不很讨厌酆都月。

剑无极刚出道时因少年气和略带奶油味的长相,路线一度歪成了偶像小生,酆都月为了让他尽快打开知名度,默许他接了两个走此种人设的男主本子。热度到手后,便是要撕标签,酆都月精挑细选了剧本角色,甚至特地请示过温皇,为他应下了一个遭到情人背叛后性情大变、走向极端的反派男二。

有冲突有反差,若是演好了他便能正式迈向转型,这是酆都月的原话。

剑无极深以为然,一心钻进剧本,可以说是废寝忘食。这次的角色很复杂,他的表演思维却还未完全从先前的偶像剧中脱离,对于性格转换与情绪表达理解掌握总不到位,焦虑时能在一句台词上纠结一整天。

然而拍戏常年饮食作息不规律,他又处于上升期,明知亚健康也根本没时间没精力没心思调理,这一回精神上压力大大超了负荷,身体立竿见影作出反应——在熬了两天一夜没合眼后,剑无极一躺下便发起了高烧,胃也出了点问题。

酆都月听说了消息少不得亲自来看顾,但公司事忙,剑无极又不知何时清醒,他离开前亲笔留了张字条勒令剑无极好好养病。

正是这张字条出了问题。

剑无极醒来后,读了字条,盯着末尾那四个字,耳旁似有惊雷炸响。他不顾护士的劝阻,直接打车回到公寓,翻箱倒柜找到了那张卡片,字迹一般无二,区别不过是落款,一是任飘渺,一是酆都月。

他颤抖着手拨通酆都月的电话,酆都月莫名于他没头没脑的旧事重提,随口告知:任影帝日理万机,一应不重要的往来应酬均由他代劳,或许他当时本想留名酆都月,但惯性作用,一下笔不小心成了任飘渺。

后来剑无极回想起这件事,觉得自己实在反应过激,酆都月本就是任飘渺的经纪人,这种琐事也算是分内之事。但当时他尚在病中、加之剧本的影响,情绪极不稳定,狠狠撕碎了手中两张纸,跌跌撞撞将自己埋入卧室。

他感到被背叛,被任飘渺背叛、被酆都月背叛,随手施舍的关心不过是漫不经心,或许那个人从未将他看在眼里,一直以来,他的寄托是错、是假。

被子里很闷,剑无极流了许多汗,可能也有一点眼泪,然后在这一片黏腻的潮意之中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他被射入房间的阳光刺醒,眼睛肿成一条细缝,勉强辨别出是酆都月拉开了厚重的窗帘,熟悉的身形逆着光向他俯身,看不清神情。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在他额上,手的主人呢喃,剑无极觉得那一刻的酆都月面对他像救苦救难观世音面对众生,垂怜而悲悯:“剑无极,你很可怜。”他顿了顿,接着说,“不过我也同样。”

 

剑无极至今也不确定那是不是一场梦,因为他仿佛又睡了过去,彻底清醒时已近黄昏,坐在他床沿、抚摩他额头的人是本该在异国谈公事的温皇。

温皇喂他喝了一点温水,又喂他喝了一点粥。

剑无极开口,嗓音嘶哑,如同锯木:“你怎么回来了?”

温皇只微微笑,摸了摸他的头发,像摸一只猫,或摸一条狗:“剑无极,你真的有点蠢。”

剑无极听了这话,忽然大泪滂沱,身边的人将他揽进怀里,他抵着那人坚实温热的肩臂,像溺水之人紧抓浮木,得以喘息。

(略)

剑无极要溺毙在这近乎虚幻的柔情之中,他蜷缩在温皇怀里,如同婴儿回归母体。

此前,他没让任何人知晓,他为何在卧室装了一整面墙的落地大窗,夜幕降临,玻璃的反光中,纠缠的身影谁也分割不清。

这一刻,他全身心地眷恋一人,仿佛他们就是天底下最般配的爱侣,情投意合、会地久天长。

 

温皇在天亮前离开,这一夜原本就是百忙中硬生生挤压出的。

那张卡片被酆都月粘好,夹在日程安排里一起交还给了他。

剑无极养好病后进了组,拍摄相当顺利,尤其他对男二性情转变的拿捏,受到多方盛赞。半年多后电影《无极》上映,叫好叫座,剑无极也藉此成功转型。

他暗中调查了酆都月,得知酆都月曾也是个小演员,后来遇上任飘渺,弃演跟随任飘渺整整一十三年,称得上鞍前马后,做了影帝最得力的助手。

他忽然有点明白酆都月,有点明白那句可怜。一轮月就悬在眼前,想追逐却越发不可及,成为对手方能入那人的眼,可成为对手又无法陪在那人身边。酆都月大约是痴人,痴于情多于痴于戏,因此心甘情愿放弃一种可能。他也曾想痴一回,但待到他的戏稍有些模样,那人早已不在原地了。

后来常有人谈论酆都月与温皇的秘辛,剑无极有时将信将疑,往往一笑而过、并不在意。


四、

或许时移世易,人终究会改变,剑无极原以为酆都月说不定真能成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一朵,如今看来也未必。

但话说回来,今日的热搜爆也爆得古怪蹊跷,他从中又品出那熟悉的背叛滋味,不过这一回源头从任飘渺换成了温皇。

人实在是有够贱的,剑无极悲哀地想,没得到前觉得有一点就很好,真有了一点却总觉得不足,越求越多、恨不能拥有全部。

温皇待他是不错,可也仅限于此了,他们的关系本就不值得任何意义上的承诺。剑无极又扫了眼那展示柜,强行安慰自己,好歹温皇不是任飘渺,目前仍真真切切在他身旁。

他跟着温皇五年,凡事却都只学会些皮毛,表面强撑出云淡风轻,言行脾性一派浑不吝,内里却比谁都别扭刺挠,只得捏着万事无如退步人的真诀,自己给自己洗脑,幸而有些成效,加之年岁渐长、热血渐凉,没了鱼死网破的决心,转而退而求居其次。

对着温皇这种人,陷进去,想全须全尾全身而退是不可能,这也算作壮士断腕、弃尾求生。剑无极是演员,明白假戏做久也能成真的道理,他只期望快快修炼到此等境界。

 

“愣在那里做什么?”

剑无极回过神来,正看温皇倚在沙发上对他勾了勾手。他顺从地走上前,温皇握住他的腰,不轻不重揉%%捏两下。这是一种明晃晃的暗示,也是他二人经年的默契。剑无极的腿几乎是立时微微一软,他像巴甫洛夫的狗,身体比心要诚实。

(略)

在他进浴室前,温皇忽开了口,道:“热搜是我安排的。”

剑无极明显愣了一愣,但没回头,继而手一扬,重重甩上浴室的门。

温皇听里头水声哗哗作响,轻轻笑着:“小蠢货。”

 

剑无极没在温宅留宿。他立于冷风中瑟瑟发抖半小时才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到酒店时已是半夜。

酒与不愉快的性使他头痛欲裂,加之温皇那句该死的语义不明的话,他又失了眠。快天亮时好容易迷迷糊糊睡去,没过多久便被助理叫醒,他差点忘了今天有一场重头戏要拍。

拍摄现场,剑无极难得状态如此不佳,反复NG,与凤蝶对戏时甚至还忘了本已背到烂熟的台词。层层人围着,他面上不显,心里却尴尬抱歉又慌急。

凤蝶知道他昨晚去了哪里,猜出几分,善解人意叫了停,只说她不太舒服、要休息一会儿。

剑无极如获大赦,暗暗长舒一口气,一抬眼对上凤蝶,没由来悚然一凛,恍惚觉得凤蝶的眼神像极了当初拍《巫教》时看他NG多次的任飘渺,冷淡平直、没有多余感情。

他步履虚浮坐到一旁,手上捧了剧本,却一行也读不进去,正打算出去走两步清醒清醒,却发现导演千雪孤鸣正皱着眉打电话,飘来几句,提到了他。

千雪是圈中数得出的名导,也是温皇至交,因凤蝶的缘故,这样一部不算出奇的商业片也特请了他来执导,剑无极跟温皇那点床榻上的秘辛他自然也知晓。这位大导演平日里好说话得很,一旦涉及工作就分外严格,但他也不可能因这点事去找温皇,电话另一头多半是酆都月。

剑无极颇为头疼,因为昨夜种种,他一时还拿不定该如何面对他的经纪人。他一个无神论者花了整整半小时求神告佛祈祷酆都月懒得来管他的破事儿,然而事与愿违,眼睁睁看副总秘书华小姐款款走入片场,与千雪耳语几句,后者点点头,凑上来幸灾乐祸一拍他的肩,悄声说外头有人等你。

剑无极有气无力应了,出了片场,硬着头皮敲了敲酆都月的车窗。车门打开,或许是满天神佛被他的诚意打动,酆都月真没来,来的是正与他大眼瞪小眼的温皇。

“……怎么是你?”车内就他二人,温皇气定神闲,剑无极没沉住气,先开口打破了这隐含对峙意味的静默。

温皇瞥他一眼,明知故问:“你希望是谁?”他笑道,“昨晚提起他,你不是相当咬牙切齿吗?”

剑无极一听“昨晚”,便迅速出言试图打断温皇:“你来片场总不会是特地为了讨论这种事吧?”

“何必如此气急败坏?失了风度。”温皇调侃他两句,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愉悦够了方慢悠悠说起正事,“千雪难得找一次酆都月,看来你的状态很不对。”

找酆都月,你来做什么?看见你我状态更不对!剑无极腹诽,只说一时间情绪不到位,入不了戏。

温皇随意点一点头,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他一回,让剑无极拿了剧本与他对戏。

“您老什么时候会演戏了?”剑无极颇感无语,又心有怨气,忍不住刺他一句,“也是,您演起来说不定能将我们这一票人统统比下去。”说罢还是乖乖取来剧本给温皇,随手指了将要拍的一场。

 

这部戏片名欺骗性十足,叫作《如愿》,讲述的故事恰恰相反,所求皆落空。

戏是古装架空,男主“北”幼时遭遇灭门之灾,为家中寄住的孤女“南”所救,携手逃过追杀、投奔当朝宰辅门下成为杀手。青梅竹马的二人相互扶持,残酷的杀戮生涯与心爱之人令北改变了复仇之心,假死带着南远走异乡、去过普通人的日子。然而娇妻在怀、幼子绕膝的平静生活一朝被打破,爱子的早夭令南一病不起,北决心重返中原、寻回家族不传之秘宝:可令乾坤扭转、死生倒逆的如愿石。

在此行中,北却意外得知了当年真相:北家祖辈曾因如愿石之争退隐江湖百年,而十数年前,北父误以为此秘为下属南父撞破,为防东窗事发,一念之差害死了南的父母,心中愧疚将南收养;而北家之所以被灭门,则是因南向其义父也即他们曾经的“主人”告发了如愿石之秘。北万分痛愤之下,将如愿石之事张榜以告天下,引八方英杰齐聚封印如愿石之地——无情崖。

 

剧情很是狗血,胜在还算跌宕起伏,且女主一角较为复杂:戏份虽少,但有悲剧结局,又难得是反派,典型美强惨,演好了必然出彩。相比之下,男主则多少显得为情牵绊、意气用事,是观众不喜的类型。

以上是酆都月的点评,关于此,他向来毒舌且一针见血。剑无极倒不是很在乎,这部戏说白了是为着捧凤蝶,他虽是男主,更是陪衬,自然要中规中矩。

 

这一场戏算是重头之一,男主方得知灭门真相,打马回程途中遭遇暗杀,落水后为一老妪救起,而这老妪正是女主假扮。男女主在真相揭破后的第一次对话,剑无极台词不算多,但表情、语气、肢体动作无一不需充分表达、掌控精准才好接住戏。

剑无极先与温皇过了一遍词,正式开始对戏。头两回他发挥一般,没等到高潮部分就主动叫了停。想到又在这人面前丢脸,剑无极没忍住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温皇却并不在意,再次念出台词。

剧本中,北醒来,扮作老妪的南煮了姜汤搁在北手边,见北醒,于是问:“后生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北不做声,半晌,端汤一饮而尽,答道:“从伤心地来,往伤心地去。”老妪闻言,笑着摇头:“来是伤心,去也是伤心,后生又何必作茧自缚?”北默然半晌,忽而抬头直视对方,答道:“飞蛾扑火,也只为死个明白。”

按剧本,接下来北应当点破南的伪装,剑无极正要说出下一句台词,温皇却忽然问道:“你这样执着于真相,值得吗?”

剑无极愣怔了两秒,随即瞳孔骤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是《巫教》中任飘渺所扮演的主角“无双”与他所扮演的杀手“逆刃”之间仅有的一段对话。

密林中潇潇雨下,逆刃折腰于无双剑下,在他死前,无双问,你这样执着于杀我,值得吗?

然而无双向来一剑封喉,逆刃张了张口,最终无法给出那句回答——

“我要杀掉的从来不是你,而是执着于你的我自己。”

这是当年片场杀青后,剑无极只告诉过任飘渺的、他所认为的逆刃的答案,一个电影中并未道出的结局。

真正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温皇,或者说任飘渺,伸出手拂平了剑无极蓬乱的鬓角:“和我搭戏,这个回答还算漂亮。”

 

 

五、

千雪那通电话打给的本是酆都月,对方听他说明来意后,却直接转线到温皇。千雪挺懵,但一想那两人的关系,也没避讳,直说了剑无极的情况。

但他也没料到温皇会为了这事亲自来,以为这黑心温仔铁树开花,新鲜又欣慰,特地发了酆都月微信语音,赞他不愧是自己老板肚内蛔虫。

收起手机,剑无极正巧回了片场来,千雪迎上去,刚准备戏谑几句,却发现对方神色有异,忙揽了他的肩悄声问:“没事吧?那死人骨头骂你了?”

剑无极摇摇头,平静地笑了一笑:“我没事,导演,我们开始吧。”

千雪见他脸色泛白,很犹豫:“你……这场戏推迟到明天拍也不急。”

“不,就现在。”剑无极的语气斩钉截铁。

他重新补了妆做了造型,拍摄继续。千雪先是颇为担心,等剑无极真正演起来,才发觉自己的犹疑相当多余。他放下心,暗叹黑心温果然有一套、到底是做过影帝会调教人。此时口袋里手机一震,他掏出一瞧,是酆都月回了他消息。

千雪走到一旁点开,一向温文的酆都月难得冷哼一声:“剧本是他选的,他早算准了,就等着这一天呢。”

 

再演这场戏,一遍即过,剑无极看了监视器回放,没什么问题。

他坐下休息喝水,千雪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用力一捶他的背,他险些喷出来,狼狈地擦着嘴听千雪夸他状态恢复神速,好奇温皇到底干了些什么。他只笑不答,好在凤蝶及时来救场,说分组导演请千雪商量事情,解放了剑无极。

剑无极很累,勉强冲凤蝶一笑表示感谢,无意识捏着水瓶减压。凤蝶并不在意他的失礼,挨着他坐下,没说话,递给剑无极一支棒棒糖。

剑无极接过,撕了包装塞进嘴里。凤蝶也含了糖慢慢地化。

糖很甜。他低下头,越来越低,直到脸埋进膝盖里。在车里,温皇说完那句话,他大脑一片空白,缓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觉得难以置信,对方是在开玩笑,又莫名其妙认为这就是真相,哪怕听上去天方夜谭。他想追问,但一时失声,喉咙里卡出模糊的音调,温皇还是笑,弧度都不变,让他记住这种感觉,然后再演。

等他再度回过神,车已离开,只剩他一人立在原地。

任飘渺……温皇……酆都月……热搜……戏……卡片……将要连成一串。

剑无极死死抱紧脑袋,他不出声地低吼:妈%%的……为什么?!

棒棒糖掉在地上,沾满灰尘,凤蝶看了它一眼,将手轻轻按在剑无极头顶的发旋。

 

午餐时分,酆都月收到一条消息,是剑无极约他一起下午茶。

他看了眼办公桌上堆着的合同与文件,叹了口气,深觉身为社畜的悲哀,尤其头顶这样一位万事不经心的老板。

说是不经心,倒也不准确,酆都月想起很多年前温皇还是任飘渺时吩咐他送出去的那张卡片。或许从那时起,蝴蝶的翅微微扇动,谁也没察觉,一点点发酵酝酿,要掀起一场飓风。

但这飓风也不过是一场茶杯里的风暴,从头至尾牢牢置放在那人掌中。

酆都月早就知晓。他是做戏的、也是看戏的,曾泛起过些什么,最终无声无息消散。

这一次会有不同吗?

他端了咖啡,立在落地窗前。阴云翻墨、自天穹迤逦而来,似将有大雨。

 

剑无极就坐在还珠集团楼下星巴克里,酆都月比较忙,他也懒得找新地方。

因还珠集团总部位于CBD,咖啡厅内往来的基本是白领、精英,打包了饮品与食物便拎着通勤包、踩着皮鞋或小高跟行色匆匆地离开,少有人停留、也少有人注意角落里有一位墨镜口罩全副武装的当红男星。

这已不是大学时常去的星巴克,没有学生们的吵闹嬉笑,只有无人在意的钢琴曲舒缓而寂寞地流淌。

剑无极觉得自己的打扮显得有点蠢、也有点自以为是,索性统统扯下扔进包里。他本就不是耐于等待的人,将要谈的事更是十万火急,搞得他现在非常想抽一支烟。

惯性使然,他摸了摸口袋,却只掏出一粒薄荷糖。

剑无极在刚毕业那几年,压力太大,抽烟抽得很凶,一天一包算是控制得当。那时候想着要戒,可拍戏和兼职又需要提神,他就在身上放几粒薄荷味儿的硬糖,几块钱就可以买到一大袋。不过烟仍是断断续续抽着,彻底戒掉还是因为后来遇到温皇。此人最不喜烟味,偏偏嗅觉又灵得很,若是抽了,和他接%%%吻前无论漱几次口都不成,硬是逼着剑无极断了烟瘾,但随身带着糖的习惯倒是一直保留。

他磋磨了那薄薄一层塑料纸良久,打开,含在舌上,呡了呡,一股劣质香精的甜腻刺激滋味,咽下去,回味却泛起苦。就像他和温皇的一段,情到浓时,也甜腻也刺激,缓过劲来,才发觉没有一点真材实料。

剑无极饮了一口美式,冲淡了口中薄荷气味。

酆都月推门而入,眼神搜寻一番,在剑无极对面落座。

剑无极先开口:“很抱歉,这个时间约你出来……”

“闲话免了,”酆都月摆了摆手表示不必,“直接切入正题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剑无极觉得他像明知故问,干脆开门见山:“温皇就是任飘渺,对吗。”

疑问句,用的却是肯定语气,酆都月笑笑:“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何必再来问我?”

剑无极握了手中杯,沉吟半晌,又道:“卡片和纸条,你们……你,或者他,是故意的吗?”

他讲得不明不白,令酆都月思索了片刻,然后摇摇头:“那倒不是。不过也巧了,你那样的反应明眼人一瞧就能瞧出是怎么一回事,之后的事情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酆都月语气中带了点揶揄的味道:“好歹现如今还算沉得住气,不枉费我们调%%教你这些年。”

剑无极哼笑一声:“真是感谢。温皇说热搜是他安排的,这又是为什么?”

“刚说你有点长进,又问这种愚蠢的问题。”酆都月面带一丝遗憾,耸了耸肩,“这是你的机会,若是抓不住,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剑无极还想追问,酆都月却说他很忙,直接告辞起身。临他走出门前,剑无极忽然不顾形象大声叫住他,周围人纷纷侧目,他顶住压力,坚持问:“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酆都月没回头,唇角一提,少见地开了个玩笑:“你猜。”

 

从某种程度上说,酆都月既像任飘渺、也像温皇,有的时候实在令人讨厌。剑无极将包里一堆没用上的材料塞入了碎纸机。

他又托人调查了一回酆都月,重点换成温皇,才发现酆都月曾背叛过还珠集团,在一次极为重要的竞标中透了底给对家,险些动摇集团根基,幸而温皇棋高一着,最后时刻反将一军,利用公众舆论与商业手段使对家股价暴跌、坐上了法庭被告席。

那次事故影响甚巨,剑无极曾问过温皇,而当时温皇给出的说词是酆都月做了双面间谍,与他联手做掉了那家公司。

剑无极本想着,若酆都月不说实话,他就威胁他,拿着这堆材料去找温皇。

酆都月也的确没说实话。但现在他想明白了,他的想法简直蠢得可笑:酆都月的挑衅是温皇在纵容,可惜并没有成功,事后温皇之所以包庇酆都月,正是因为他一清二楚。

酆都月到底还是选择了一搏。至于现在,或许他彻底死心塌地,也或许正筹谋着下一次。

对于此剑无极不很关心,他自认心窄,早已被某些人、某些事轻易填满。

 

几周后,剑无极拍戏受伤、暂停一切演艺工作的新闻冲上热搜榜一。

 

 

六、

千雪做导演有个说不上多么怪的癖好:一定要将结局放在最后来拍,拍完便杀青,无论如何绝不乱了规矩。

《如愿》拍摄近三个月,剧组人员相处融洽,彼此间颇有些不舍,然而场记板仍是准时准点落下,最后一场戏正式开拍。

电影末尾,三教九流因争夺如愿石陷入混战,南终于现身,为报义父养育之恩与考妣丧身之仇,与北刀剑相向。北步步血泪攀上峰顶,选择怀携此石沉入崖下绝情湖底万丈深渊,结束百年乱局。

 

面对至爱至仇,北持剑的手竟微微颤抖:“南妹,这从头到尾你竟没有真心?是或者不是,我只信你一句话。”

南只是一笑:“北郎,何必自欺欺人?”

女郎挽起双刀,直奔北的面门。北的心沉下去,他熟悉南的一切,轻易破开南的重重剑影,直刺南的心口。

南被迫停手,北的长剑堪堪悬停:“南妹,你应该明白,你战不赢我。”

听了这话,南仍是笑:“北郎,从小到大,你总能算准我所出何招……但这一回,却不同了。”

北仅仅愣怔了一瞬,剑尖便已穿透了南的后心。血染重衣,南那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庞生机消逝、只余枯萎青灰。她是一片揉皱的花瓣,凋零在北的膝头:“北哥,这一回是我赢你,总算如愿以偿。”

北负着南,以剑支撑,一步一踉跄。跪倒在如愿石前,他仰天长笑:“如愿、如愿?若是所求皆我所悔,又怎能真正如愿?心想事成,不过是一场弥天大谎。”

 

灭顶的一瞬,冰冷池水涌入口鼻,剑无极听有人大声喊了“卡”,知道此时应游出人工水池,换上专业替身,但他却恍若未闻,仍闭着眼,放松身体,顺从下沉之势不做挣扎。

水中很静,隔绝外物,令人专注。他想起《巫教》、想起那时的任飘渺,后者没拉他出片场的泥沼、却拉他出了人生的泥沼,没拉他入名为“任飘渺”的泥沼、他却心甘情愿主动沉沦。不论是天意如此、或是事在人为,任飘渺冷眼旁观,却已占尽先机,他企图后发制人,却赔上了自己。

剑无极觉得这台词写得不好:我有所求,落子刹那,便是已做好了不问前程、问心无悔的准备。

 

这场意外中断了拍摄,由于剑无极配合消极,救生员费了不少工夫,将他托出水池时他几近窒息昏迷。导演千雪又惊又急、冷汗透衣,一把推开围观众人上前观视剑无极状况,只听他道了句细若蚊呐的“对不起”便一垂手不省人事。

好在片场救护车随时待命,载了剑无极一路呼啸去了医院,经检查,幸而只是疲劳过度、呛水发烧,没什么大碍。

千雪在路上紧急联系了温皇和酆都月,决定暂时将消息封锁,因此当剑无极醒转时,病房中并无闲杂人等,只温、酆、千雪与凤蝶四人。千雪第一个发觉,忙扶他坐起:“剑无极啊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头晕吗?”

剑无极谢过千雪的好意:“好多了,谢谢导演。”

温皇原在闭目养神,似被这动静搅扰,蹙着眉睁开眼,见剑无极已醒,倒也不与他客气,一手按在他额上:“哈,总算退了烧,保住了你的脑子。”

剑无极避让不及,肢体与表情僵硬:“劳累温总您关心,我还好。”

见他二人如此,酆都月暗叹一声,拉了不明就里的千雪与试图看戏的凤蝶出去,贴心关上门。

没了外人,剑无极偏过头,挣开温皇,不发一语。

温皇好笑地收回手:“千雪同我说了,不是没有替身,何必这么拼命?”

剑无极扭过脸盯着他,不答反问:“我这副落汤鸡的样子,眼熟吗?”

“哦?”温皇像是起了一点兴趣。

剑无极已没力气为了这人的明知故问而恼怒:“不做任飘渺太久,可能一时间的确想不起来,要么我再重复几回,说不定能唤醒你的记忆。”

温皇终于收起些玩笑的神情,语气带着警告:“剑无极。”

“所以,你真的是任飘渺。”剑无极自顾自点点头,“挺好。”

他掀了被子下床,摇摇晃晃径直向窗边走去,病房在二楼,斜下方有一座喷泉,水颇深,游着不少锦鲤。

直到剑无极坐上窗台,微微后仰时,温皇终于出声止住他的动作:“不要再任性。”

剑无极冲他露出一个和解的微笑:“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温皇缓了神色,挑一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剑无极定定望着他,说:“凤蝶说喜欢我,我愿意和凤蝶结婚。”

“这件事不行,你可以换一件。”温皇近前一步,前半句不容置疑,后半句温声劝诱。

剑无极好似被打动,彼此各退一步:“那我要演一部男主,让任飘渺来作配。”

温皇听了这话,几乎流露出欣赏之意,剑无极跟着他数年,头一次从他眼中读出一点满意:“水落得再多,你还是只长经验、不长教训。”

他不徐不疾抬起手,剑无极几乎以为他要将他推下去,然而对方只是轻拍了拍他略显苍白的脸,笑道:“不错的提议。”

 

剑无极最烦温皇的似是而非,左思右想参不破,索性抛诸脑后。

他以病为借口,向酆都月要了长长一假,打算将这些年缺了的连本带利一并赚回。酆都月起先不置可否,得了温皇默许,才松口放了他。

拍戏跑通告时总抱怨休息少,热衷于制定种种假期计划,好不容易等到长假到手,剑无极却没了一切吃喝玩乐的心思,只想完完整整睡上一觉。

然而再一次事与愿违,剑无极平躺在公寓柔软的大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中打转,越思来想去越清醒,愤而翻身坐起一口闷了几粒褪黑素才勉强睡去。但他病刚好,身体仍很虚弱,加上常年作息紊乱,睡也睡不安稳,几场梦下来,全是光怪陆离的旧事,乍然醒来,满额满背全是汗水。

他粗喘着气,空荡的房间隐约有回声。剑无极本想下床冲个澡,却又慢慢躺回原位,将自己连头带脸裹进被子。他倒不是怕,他只是觉得这房子太大,有点冷,蜷起来,自己紧贴自己,也算有人作伴。

这一闹令剑无极彻底没了睡意。他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机,打算玩儿两把游戏。

他的兴趣爱好不多,竞技手游是其中一项,但酆都月不许他多玩,免得拍戏分心或近视导致演起戏来双眼无神,因此他只偶尔在睡前玩一会儿。而若和温皇睡在一起,连这一小会儿也不成,声音、光线和动作都会搅扰到那人的睡眠。

他一开始反骨上头,偏要躺在温皇身边玩,没少被温皇教训,后来成了名,档期满到溢,和温皇相会的频率渐次降低,才暗暗学会一种别扭的体贴,自觉改了这习惯,只为多一点和那人无意义闲聊几句的时间。

现在可以无所顾忌了,不用开静音也不用调亮度,但剑无极却发觉游戏似乎也没那么好玩。他心里存着事,不够专注,操作频频失误,索性认了输退出,随手打开微信,翻一翻好久没看的朋友圈。

刷了两条,恰刷出凤蝶新发的动态:她拍了一张云,配上手绘与贴纸,很可爱。剑无极觉得凤蝶是冰内藏火,在某些方面其实就是个小女孩。这一点与她父亲温皇大不相同。剑无极想起温皇常噙一抹笑的眉梢眼角,藏了温柔刀、双刃剑,同时收割人心和人命。

他在那张云朵下用力戳了个赞,怀着某种否定与报复的快意,但没等手指从屏幕上抬起,便察觉出此举的幼稚,有些泄气,刚想锁屏试图再次入睡,微信新消息提示音偏偏响起。

剑无极一瞧,是凤蝶,发信息让剑无极出来陪她,语气不像询问倒像是命令,还自顾自发了定位。

他们都是演员,又刚被炒了花边,换作原先的剑无极,肯定委婉拒绝,但现今窝在床上的他心情不佳,懒得思前想后畏首畏尾,毫不犹豫应了凤蝶的邀约,随意洗漱一番便出了门。

 

凤蝶所在地距离他的公寓不远不近,剑无极叫了出租,下车时见她衔一根烟靠着广告牌等他。剑无极是口罩帽子墨镜,装备一应俱全,而凤蝶倒坦坦荡荡,一张俏脸没遮没挡,弹了弹烟灰,说他迟到了四分零七秒。

剑无极道了句“抱歉”,笑问她:“大小姐,怎么想起来找我?”没了酆都月和助理耳提面命,剑无极干脆也放纵一回,去了这堆令人发笑的行头。

一同拍了挺久的戏,又经片场一事,剑无极和凤蝶的关系变得不错,偶尔会互相打趣,但也没到携手同游的地步,上次绯闻中所谓的牵手不过是聚餐时凤蝶嫌他走得慢了、虚拉他一下,恰被狗仔错位抓拍到。

凤蝶正好吸完手中烟,摁灭了扔掉,她撇撇嘴:“他们在唱K,我嫌没意思溜了,又不能带着烟味儿回家,否则一准被我爸唠叨,只好在外头逛一会儿。”

温皇也会唠叨吗?剑无极有些想象无能,猜一猜,说的不外乎是吸烟有害健康。温皇也不许他吸烟,但向来动手不动口,要么押着他去洗漱、要么惩罚性地暴力来一发,理由也与他的健康无关,只是温皇自己不喜欢而已。

剑无极忍不住含了颗薄荷糖,从清凉中品出一点酸味,连忙嚼碎了吞下,暗骂自己有病。他掩饰着咳嗽两声,接下她的话:“行啊,咱们去哪儿逛?”

凤蝶掏出手机看看地图:“这儿附近有个公园,去那里吧,正好我散散步消食,不然要胖的。”

“看不出来,还挺注重身材管理,到底是要做女明星。”剑无极调侃她一句。

凤蝶却斜睨他一眼:“做明星有什么意思?我不是我爸,也不是你。”

剑无极开车门的手一顿,凤蝶已先行坐了副驾,探出半张脸和一只手,指指身侧:“今天聘请你做我半日司机,坐旁边去。”

 

现在是工作日的下午两点,公园里没什么人,凤蝶和剑无极一前一后、漫无目的逛着,发现一处平地,立了五花八门的健身器材。凤蝶一眼看中太空漫步器,三步并两步踏上去,颇为自在地摇起来,还招着手邀请剑无极。

为了不扫她的兴,剑无极也同她一起摇,摇着摇着,两人步调逐渐变得一致,幼稚傻气。凤蝶看着剑无极的脸不出声地笑起来,伏到支撑杆上,剑无极有些无奈,偏过头问她你没事吧。

身后有轻微的响动,“咔嚓”一声,像是有人在按快门。剑无极被狗仔追惯了,对这种声音很是敏感,迅速作出反应、想拉起挂在下巴上的口罩。

此时,他忽感一道香风袭来,身旁的凤蝶轻巧凑上来,唇距他的脸颊极近,触碰似有若无,鼻息拂过,温热湿润。

剑无极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要弹开,差点脚一滑从器材上摔下。凤蝶眼疾手快扯住了他,回头瞧疑似狗仔的身影已不在,才松了手,哈哈笑出来。

剑无极定定神,用力擦了擦方才凤蝶触到的皮肤,皱着眉质问她:“你早知道有狗仔?”

凤蝶神情无辜地一摊手:“没有呀,我才发现。”

“少来。”剑无极不相信,他戴上口罩,声音沉闷,“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凤蝶低了头仔细摆弄起新做的美甲:“为了好玩儿。”

剑无极心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姑娘怎么跟她爸一样奇奇怪怪,再一想也可能是她在国外待得久了作风西化,贴面礼也算正常,只好虚点一点她:“你不怕你爸又生气?以后别这样。”

这话倒显得他像个操心的长辈,剑无极觉得不妥,有些尴尬地收了声。凤蝶见他默然,歪了头,开个玩笑缓和气氛:“不会的,放心好了,他知道我对stepmother才没兴趣。”

剑无极险些被自己呛到,剧烈咳嗽了好一阵,引得凤蝶边笑边拍他背帮他顺气。剑无极缓过劲来,不甘示弱报复回去:“我和你爸说了你跟我表白,我要和你结婚,他说他会考虑。”

凤蝶闻言,一瞬不瞬盯着剑无极,直盯到剑无极发毛,才“扑哧”一声掩了面,表示不忍直视:“剑无极,出了片场你真是不会演戏。”她好容易止了笑,新点起一支女士烟,吞云吐雾的模样优雅自如,“我的这点小伎俩是骗不过我爸的,至于你……”她乜他一眼,“更不用提。”

剑无极心里存了事,自凤蝶言语中读出点话中有话的深意,不愿再纠缠,便勉强笑了笑,随意另起个话题:“听酆都月说你在国外马上要修完金融硕士,怎么想起来忽然回国,还是要进娱乐圈?”

“娱乐圈不好吗?衣香鬓影,光鲜亮丽。”凤蝶见剑无极眼中明晃晃写了质疑,才换了语气,“我爸把我送出国大概是七八年前,说是去读书,实际上当时公司里内斗得厉害,他无懈可击,有些人的主意就打到了我身上。”

她吁出一缕烟雾:“处理的过程也没必要细说,总之,那之后他几乎没有对手,各种意义上的,我以为他也会就此离开还珠,但没想到他忽然又留了下来,据说是因为一个未完的赌约……”

“赌约?”剑无极轻声打断她,又摇摇头,“老师在八年前已经去世了。”

老师自然是指宫本总司。人活着时再针锋相对,人走后也不过一块死掉的丰碑,除了供人缅怀外别无他用,对于任飘渺更是如此,说出来诛心,但的确不值得他停步。

凤蝶倒是颇为讶异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接上话:“我也不清楚赌约的具体内容。明面上任飘渺淡了圈,但温皇继任总裁,归根结底还是在还珠,圈子内打转。”

“不放手,是戏有意思还是人有意思?”凤蝶少见地流露出一点迷茫的神情,但很快如同风中的烟雾般消散了,“身在局外不一定比人在局中看得明白,所以我回来了。”

她顿了顿,并不期待获得回答地发问:“剑无极,那你呢?你知道的,这是他们的局。”

凤蝶的话没有说完,她是劝他,明知道是浑水就没必要淌进来。这是她和她父亲的不同,剑无极想。她像磐石,有着无从转移的坚硬;她也像湖泊,哪怕一眼望不见底,却能给出最清澈柔和的包容。她比他清醒。谁能爱她,会是谁的幸运。

剑无极将她抽至一半后递来的香烟衔进双唇。尼古丁入肺,带来一阵久违的迷醉。

剑无极,那你呢?你是为什么?

他有点恍惚,和没找到答案的凤蝶一起,在公园里看天边卷舒的流云。



七、

那天和凤蝶吹了半晌凉风,剑无极原以为病情会反复,没想到底子不错,反而不日便好了起来,忍不住自嘲生来不配悲春伤秋。

而事态也没给他悲春伤秋的闲暇:他和凤蝶本就有绯闻,加之二人合作新戏即将上档,他又因病消失在公共视野挺久,那半真半假的一吻竟被炒出些满城风雨的势头,甚至牵带出了温皇。

大忙人酆都月为此call他不下三回,也算罕事,不知是为了还珠当红小生的演艺事业还是为了总裁千金凤蝶的清誉多些,总之他将这账统统归结到温皇头上。

“招商发布会后的晚宴你必须出席,和凤蝶一起,正好借着记者问答辟谣。”酆都月打通他的手机后扔下斩钉截铁的一句便撂下电话,不给他丁点扯皮的机会。

剑无极无奈,但这事也勉强算他种因他得果,酆都月的严令他没理由反对,只好和凤蝶通过气,一切谨遵副总秘书华小姐安排,当晚准时准点挽了凤蝶盛装出席。

下午的招商发布会上自然是商业问题居多,多轰动的小道花边仍是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一到晚宴现场,憋了半日的娱记活似狂蜂浪蝶,剑无极与凤蝶甫一露脸便被层层围上,扑面一阵不要命的闪光灯与快门声。

凤蝶没经验,重担全落在剑无极肩上,幸而金牌经纪人酆都月绝对靠谱,再刁钻的问题也早已列入备案,足够供他滴水不漏地作答。

过了这一劫,其余的事便与他无关。酒会是具象化了的名利场,觥筹交错掩了剑影刀光,各方势力暗潮涌动。这是酆都月的主场,剑无极挂了标准的公式微笑,乐得安心当个吉祥物。

然而酒会酒会,无酒不成会,吉祥物也难逃被劝酒的命运。酆都月名义上是他经纪人,实则人人都知道这位酆副总更是温皇头等心腹,大权在握,除了三两只没眼色的虾兵蟹将没人敢硬灌;凤蝶又是女士,消息稍灵通些的也都心知肚明是千金玩票,更是虚端了酒杯一晃了事。但敬酒这一程序绝不可少,左右这三人都代表了还珠集团,于是那帮积年的人精纷纷一转手腕,将杯口直直对准剑无极。

剑无极的酒量不算差,放在往日,酆都月也会自觉替他拦上一拦,然而今日酒没过三巡,他却已经有些头晕。在应酬的间隙,剑无极用力晃了晃脑袋,才发觉酆都月不知何时不见了人影。职业错误对方绝不会犯,这显然是存心。成名后他便没受过如此低级的磋磨,但发生了也只能认命,剑无极早非初入圈中的莽撞愣头青,明白他的面子无所谓,还珠集团的体面却丢不得。

酒一杯接一杯下肚,有红有白,喝得他舌麻,笑得他脸僵。这帮人像得了谁的令,一味灌他。过来的时候急,酒会上也没顾及吃些东西垫胃,饶是剑无极再海量也快支撑不住。

当他半弯下身努力克制呕吐的欲望,又有个不长眼的上前来。剑无极此时心火直冒,头也不抬,“呯”一搁酒杯,硬邦邦道:“再喝就去找酆都月,恕我不能奉陪。”

“哦?真要我去找他?”这人一来,四周倒是安静散开,只留他们二人,像一片沸腾海域里的孤岛。

温皇微微一笑:“你喝醉了。”

“那你去找,没人拦你。还有,我没喝醉!”许久没见,但剑无极遇上他,总是嘴比心更硬。

温皇难得没借机戏弄他,只是重复:“你喝醉了。”

不知是否是酒精麻痹了人的感官,剑无极从他这话中品出一丝莫名的柔情意味。而今天的场合原本也不必劳动温皇大驾,可他还是来了,剑无极不能够违心地说他没有一点点意外。

对方就站在他左手边,不远不近,说的话只两人听得清,但外人看来也不算亲密,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一段距离。剑无极知道,他是在等他先一步按捺不住,稳坐着钓鱼台。

对视两三秒,剑无极移开眼。他觉得自己是真喝多了,胃不舒服,人更不舒服,忽然丢盔弃甲,丧失了抵抗的气力:“我有点难受。”

他摸索着,抓住温皇的小臂,很小声很小声说:“我也不想喝了……你不要去找他。”

 

再醒来是在酒店的床上,剑无极睁了眼被床头灯一晃,跌回枕头里。

晚宴喝的都是好酒,醉了也只是晕,他头晕目眩地想起自己大约是被温皇带离的会场,一开房门,冲进洗手间大吐特吐一番后倒头睡到饿醒。

剑无极腹内空空,像流浪了很久的家猫,发觉温皇就半倚在床头,张牙舞爪便要寻人晦气:“我渴了。”

温皇没计较他的犯上,反而下床倒了杯温水递给他,看着他喝下去。

剑无极喝完水,没有半点吃人嘴短的自觉:“为什么不是冰的。”

“病才刚好,不要胡闹。”温皇施施然坐回他身边,继续看他的文件。

“带病还要我出席酒会,温总,这算不算工伤?”剑无极本想说我生病都是因为谁,但这话有示弱的嫌疑,他不想平白让对方得意,出口前堪堪转了话头。

温皇“嗯”了一声,不承认也不否认。他手里翻着一沓字纸,不是剧本就是合同,剑无极见了,顿时来了劲:“看剧本?任大影帝终于决定重新出山给我作配了?”

温皇这才瞥他一眼:“宫本总司在世时,任飘渺也没接受过这种合作。”

“老师才不稀罕……”提及宫本总司,剑无极像被人踩了尾巴,浑身的毛都炸开,却又想到些什么,拧着眉冷笑起来,“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要说我老师有哪里比不上任飘渺,就是他好人不长命!”

这是谴责他祸害遗千年。温皇心底笑了笑,面上不动声色,听剑无极伏在枕上嘀嘀咕咕,酒还没全醒,嘟囔的全是些大逆不道的胡话。

大概酒劲又反上来,蒸得剑无极口干眼热,喝下去的那杯水全拥挤着要从泪腺排出。他感到十分狼狈,刚打算逃去浴室,眼前便一黑——温皇将剧本摁在他脸上,劈头盖脸遮住了他的窘态。

“……”剑无极直挺挺僵住几秒,突然一把扯过剧本扔到床下。他翻身跨%坐%在%温皇身%上,居高临下发问,眼中闪着一点濒临极端的狂热:“为什么?”

温皇任由他骑着,甚至配合地放松了身体:“什么为什么?”

“你又明知故问……”剑无极咬紧牙根,没忍住,伸手掐上温皇的喉咙,“总是这样,先算计我,再出手帮我,你以为我会感激你?!我讨厌你,温皇、任飘渺,都是一样……我恨你……”

脸颊一片潮湿,剑无极觉得太丢脸,被掌下的皮肤烫到一般颓然松开手。

温皇抬手随意擦了擦他的眼泪,笑道:“随你。”

微凉的指腹擦过,和漫不经心的语气一道勾得剑无极无名火起。他一低头狠狠咬上温皇的手背,下了死劲,没两分钟居然见了血。

他今夜生出了熊心豹子胆,饶是如此也没松嘴,反倒咬得更用力。跟在温皇身边有些年头,剑无极多少摸清一些这人的脾气,脸上风轻云淡,实则睚眦必报,绝不吃半点亏,他咬伤他也不必愧疚,总之早晚报复回自己身上。曾经他庆幸这明算帐的做法,对于金主和床%%伴的关系而言再妥帖省心不过,但当他有了别的心思,从中难免咂摸出楚河汉界的冷漠。

心思一分,劲头便散了,温皇伺机而动,扭住他的手臂,剑无极只觉得天旋地转,人已被牢牢按%在%对%方%身%下。

(略)

当一切结束,剑无极在昏沉中感受到温皇起伏的胸%膛%紧%贴%着%他%的%背%脊,这一刻是独属于他们的、短暂却又连%皮%带%肉的温%存。他险些沉溺,却在最后关头强迫自己开口,用壮士断腕的决心:“那个赌约……到底是什么?”

身后人静了静,然后从%他%身%体%中%抽%离。床垫一轻,他的心随之一沉。

在过去的数年,剑无极付出无数代价才学会点到为止的功夫,而此刻他却固执地追问:“我想听你说。”

在黑暗中,剑无极等了许久,久到他以为温皇已经离开;但也许并不久,从老师去世至今,他耗费了将近十年,才最终等来一个大约不算是回答的回答——那人将指腹按在他右眼那道拍摄《巫教》时因落水受伤留下的、早已淡到看不出痕迹的伤疤,拭去了一点滚烫的水痕。

与堪称温柔的动作相比,剑无极分辨不出他声音中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你现在知道答案了。”

 


八、

发布会后不久,《如愿》进入宣传期,剑无极的日程表上又迅速填满各种行程,直至忙到电影正式公映,他也没能和温皇再私下见上一面。其实也并非绝对没有机会,只是很难说失去了酒精的驱动,他是否还能有那晚一问到底的勇气。

影片上映那天下了点小雨,剑无极买了张夜场的票,一个人在附近的影院看完了整部片子。

《如愿》的结局,在男主北没入深潭之后,镜头闪回一个很普通的场景:不知哪一次任务,北与南照旧杀了人,夤夜出逃至力尽,彼此依偎着歇息。南忽然问北,一个人会不会爱上自己的仇人?北用破碎的衣襟擦拭着长刀上的血迹,说道:如果是我,我不会爱上她,我会报仇,会让她恨我而杀不死我,然后杀了她。南笑了,说北真傻,她教北:如果是我,我会全心全意爱他,编织一张情网网住他,让他忘不了我,再让他亲手杀我,他要是杀不死我,我就一个人跳下无情崖,不许他跟着。

荧幕乍然一黑,影片正式结尾。这原本是剧本废弃的一段,剑无极捡起来重写了台词,说动千雪拍摄后接续上原片。

他一直坐到片尾播完花絮、彻底散场。走出影院,夜风裹挟着潮湿的凉意扑上脸庞。

剑无极难以避免地回想起《无极》上映那年,他终于在圈内站稳脚跟,最好的兄弟史存孝也完成人生大事、和女友携手步入婚姻殿堂。首映当日,他顶住骂声推掉原本要出席的发布会,连夜飞回出生的那座小城,当史存孝的伴郎。

在荧幕上,万千人仰望他,他是风光无两的主角,而回到现实之中,在某些时刻,他却注定只能做台下的观众,笑看他人没有他出演也能美满无缺的人生。

在那一年,他转型得格外成功,演艺界无数影评人盛赞他抛除了曾经多少刻意模仿前辈的匠气,真正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戏路。那时,他也自以为是地确信,他已经彻底扔掉了与任飘渺有关的全部过往。

 

凌晨的公路,唯有两侧路灯仍不知疲倦地发出光热。剑无极点燃一根烟衔在唇间,嗅着烟气提神,把车窗开到最大,驶向城市最边缘——那里靠海,有一座小山,山上沉睡着他的老师、他一生中唯一能够与父母比肩的亲长,多年前因病逝世的影坛泰斗宫本总司。

宫本去世后,剑无极原本想将他的遗骨带回故乡东瀛安葬,但留下的遗嘱中却写明:应挑选一个有风的日子,将骨灰撒入向东流去的大海。

宫本从没对徒弟们谈起过往,但剑无极在那一刻忽然明白,近乡情更怯不外如此,或许海的另一端有他不辞而别的故人,当彼此想去解释却只能相对无言,漂泊了半生的游子宁愿化作微咸的浪涛,只在潮生时温柔抚摸那片此生无法重新踏足的故土。

剑无极从来对宫本的嘱咐言听计从,唯有这次他小小违背了老师的遗愿,在望海而立的那座小山上为宫本建了一座衣冠冢。他已经没了家,不能再失去一个可以随时窝进去舔舐伤口的避风港。而在真相曝光之前,剑无极怎么也没能料到的是,他的老师一辈子行事光明磊落,却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为了自己的爱徒做了一回爽约的小人。

那次和凤蝶见面之后,剑无极借着养病不露面,实则委托圈内人多方打探当年二人赌约的真相。但任飘渺和宫本总司均是行事滴水不漏,牵扯进此事的人要么早已远走高飞、要么遍寻不见,少有几个能摸索到踪影的也不约而同缄口不语。

或许是已经走了太久霉运,幸运之神终于肯赏面光临,当剑无极就要坚持不住放弃的时候,他无意间又翻出了宫本遗物中整理出的数本笔记。这些笔记剑无极先前翻看过无数次,基本是宫本记录演艺相关的经历和心得以及课程教案,只有少部分简略写了些私人事务,其中提到过曾在某银行保险柜寄存过物品。

宫本去世时,剑无极曾托史存孝帮忙取出,除了剧作底本外,只是一些平常的、刻录了拍摄和采访过程的光碟录音笔,当时他忙于处理宫本和双亲的葬礼,也没能看完全部。在其中一只标注为“《剑十一》(未完)”的录音笔中,剑无极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当年,任飘渺和宫本总司在影圈地位相当却王不见王,直至宫本去世、任飘渺息影也从未有过任何形式的合作,至今仍被称为影坛一大憾事。实际上,他们本应有一个共演的机会:宫本了解剑无极的性子,在查出罹患绝症时,第一件事便是担忧在他身后徒弟无人指点照顾,于是设局向任飘渺提出对赌,五年之约将剑无极培养为演艺界新一代领头人,作为交换他接下与任飘渺合演的剧本。原本宫本计划以此为退圈之作,没想到影片前期预备中途,他便病情恶化、很快医治无效去世,而任飘渺身陷还珠内斗,《剑十一》也不了了之,二人共演之作终成绝响。

宫本使了一个小小的手段,将他与任飘渺的对话暗中进行录音以防变故,但无奈先行毁约的人却成了他自己,而他用演艺生涯最后的余热换来的保障也没能顺利交到爱徒手中。

 

雨后的墓园颇为泥泞,燃尽的纸灰混杂着霉烂的供物,剑无极却毫不在意地盘腿席地而坐在宫本墓前。他擦了擦碑上已有些模糊的字迹,而后拿出录音笔,亲手埋在了老师跟前,算是在多年后替老师了结这一桩记挂到临走前也未能完成的夙愿。

“臭老头,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自己憋得不难受?”剑无极并不想在老师面前示弱,但话已出口,滚烫的情绪便忍不住从眼底涌出。

从山沟里走出的穷学生,第一份助学金是老师帮他申领,此后领他跨进表演的门槛,再在半途用一种堪称残忍的离场迫使他成长、将他推向另一个成为他难解心魔之人。

一路行来、几多情仇悲酸,烟燃到尾,泪流到眼干,剑无极无心再去计较爱恨得失,他不是没怨过、恨过、沉沦过、挣扎过,而这一刻,他蜷起身子,将脸偎在雨水淋洗后冰冷的石碑上,觉得一颗心无比澄明,像刚行过奈何桥的新鬼一样赤%%%裸。

 

公映三日,《如愿》票房节节攀升,在竞争颇为激烈的假期档以无可阻挡的领先优势强势领跑,这部在上映前并不被业界怎样看好的新人担纲商业片爆火成为年度黑马,理所当然盘踞了各大奖项预测榜单。

在人气、实力与票房的三重加持之下,剑无极成为同期青年演员中第一位几乎无可争议的最有力影帝候选人,并顺利提名影坛最高奖最佳男主角。酆都月并未陪同出席颁奖典礼,他的理由是温皇因公事飞往欧洲、需要他作为助手。

颁奖当日,剑无极西装革履,挽着凤蝶走完红毯。虽是经历过无数次的一套流程,但也属第一次落座在会场首排,听着主持人念完一段又一段溢美之词,看到自己的头像放大投射在荧幕上时,剑无极却感到出乎意料的平静,他只是有些遗憾,可惜携手造就了今日自己的老师与那个人并不在场。

最终谜底揭开,奖项得主是一位老前辈西经无缺,凭借一部惊悚文艺片《犁灵》斩获影帝桂冠。剑无极并无意外,“北”这一角色距离影帝终归还有一段距离,《犁灵》中西经无缺对于主角“尸”的演绎可称得上尽善尽美,仍为他所不及。

他理所当然地露出得体微笑,预备等西经无缺领奖完毕便真心实意鼓起掌来。而此时,台上按惯例由演员出任的女主持人却一改端庄仪态、显然表现得异常激动,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地提及西经无缺与任飘渺合作过的一部老片。

剑无极的微笑倏而僵住,心底冒出一个不可置信的想法。大屏幕中的女主持嗓音微微颤抖,眼中微泛泪光,握着话筒大声道:“我最为敬佩的演员,一位是我们今天实至名归的影帝得主西经老师,而另一位就是多年前已息影的任飘渺前辈。我无比遗憾入圈太晚,没能一睹两位影帝同台的风采。而今天,我们有幸请来了任飘渺任前辈,作为最佳男主角奖项的特邀颁奖嘉宾……”

后面的话剑无极一概没能听清,酆都月真无愧于金牌经纪人的头衔,将消息封锁得太严,现场圈内人也俱是一片惊呼沸腾。

剑无极愣愣地坐在候选人席位,目睹那个人从台后款步而出,全场聚光灯瞬间打亮,连今日真正的主角西经无缺也被衬得黯然,有些人就是天生拥有万众瞩目的本事,即使淡出公众视野多年,一旦现身仍旧能够风头无两、夺得全部目光。

所幸任飘渺只是短暂空降、颁发最佳男主一个奖项,在与西经无缺寒暄过后便消失在大家视线,没来得及引发更大的骚乱。只委屈了之后的得奖者,连获奖掌声都似乎变得稀薄,周围所有人都在疯狂讨论着任飘渺的复出,剑无极完全能够预见今夜媒体的报道将会不谋而合草草带过颁奖而聚焦于任飘渺一人。

 

浑浑噩噩出了会场,酆都月将剑无极同凤蝶一道接回车上。

果不其然,后座端坐着一位阔别许久然而又时常得见的老熟人。剑无极回过神来,只剩他和任飘渺隔着降下的车窗对望。

“没当成影帝,多少有些遗憾。”任飘渺有些玩味地瞧着面前的青年。

剑无极拒绝从他话里透出的一点极为隐约的安慰,微微冷笑:“能再见到任影帝,比当一百个影帝还值回票钱。”

他存心挑衅,任飘渺却罕见地没同他呛声,只是将摊开在座位上的一叠纸朝他递来。剑无极下意识接过,瞥到封面像被揉过一样挺皱,那人才又笑道:“被你那天的眼泪沾湿,又被扔在地上,与我无关。”

剑无极噎住,狠狠瞪他一眼,才翻看起来,只见剧本第二页上端端正正印着一行字:还珠集团投资,主演暂拟定剑无极、任飘渺。

“五年之约到期不远,你可以选择不接受,这样我自然输给了宫本总司,但他也算不上是赢家。”

这人还是和当初一样,一样的精于算计、一样的寸步不让,抬手便编织出一张令他不得不心甘情愿自觉主动钻入的网,铺天盖地兜头罩下来,带来一种窒息的快意,像《巫教》片场他坠入池塘、像《如愿》里的“北”沉入绝情湖底。

此时此刻,任飘渺再次冲他伸出手来,一个具有欺骗性的动作,如同前辈对后辈表达最寻常的期许与鼓励。

剑无极想,在他得知真相后的现下,那张病床前的卡片与今时今日的剧本其实又有何区别?而这一次,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与任飘渺彼此只是无言相对。

许久后,经历足以溺毙千万次的时间,车窗外的人终于动作——他将湿滑的掌心轻轻按在了窗内人伸出的手上。

双手交握的刹那,剑无极忍不住去想,或许这回他又跌入陷阱,做了蠢货,做了扑火的飞蛾,但是这一次,他是求仁得仁、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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